目前，我国的新冠病毒疫情得到了初步控制，白衣天使的守护无疑是最中坚的力量，医护人员的硬核表现既来自于无私奉献与敬业精神，也与医学的专业素养密不可分，通过流行病学分析、疫苗研制、中医药结合治疗、防疫知识科普等等，公众在获得足够的信息与科学防护知识后不再恐惧，社会秩序井然。

而在几百年前，人类尚在懵懂时代，医学与理性思维的成熟陪伴了人类发展壮大的漫长过程，今天介绍的战胜“海上恶灵”坏死病的历程，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例，通过这个故事可以一瞥当时人类追求真理与治愈的艰难。

是什么吞噬了百万水手？

十五世纪末，大航海时代来临，迪亚士绕过好望角、麦哲伦实现环球航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英国建立全球殖民地……，欧洲人迈向海洋的一次次成功与逐渐扩张，把人类引向全球化的大门。罗盘、水手服、航海图、望远镜，无疑是大航海时代冒险的象征。

马尼拉大帆船

但是在征服大海的路途上，到处都充斥着致命的危险：风暴、触礁、战争……，可这些都往往能凭借老水手们丰富的经验，逃过一劫，而最令水手们恐惧的则是海上流行的瘟疫。

1519 年，费迪南·麦哲伦和 200多名和他一样拥有冒险精神的水手，开始他们的第一次环球旅行。

但在出行数月后，他们的新鲜食物全部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油腻腐臭的腌肉、长霉的罐头。

在肮脏局促的狭小船舱里生活，不出一个月，水手们就开始出现关节疼痛和疲倦，但这些症状都被满心想着征途的船长无视，甚至以“懒惰”为名，对患病的水手施以惩罚。

几周后，可怜的水手们开始出现全身各处的坏死体征：

牙龈炎：牙龈出血发紫、肿胀、呈海绵状并伴剧痛。

出血：全身点状出血，起初局限于毛囊周围及齿龈等处，进一步可发展可有皮下组织、肌肉、关节和腱鞘等处出血，甚至形成血肿或黑色淤斑。

骨质疏松：骨骼关节疼痛，易骨折。

牙齿一个接一个地掉，不停地吐着牙床渗出的鲜血，全身疼痛难忍，骨头一碰就碎。

麦哲伦在与菲律宾土著的战斗中被一支毒箭射中，客死他乡。

代船长艾尔卡诺继续率领船队航行，然而这时他们的船员却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倒下，无言的恐怖弥漫在整个船队。

束手无策的船员尝试了许多方法，他们发现老鼠活泼好动，没有任何症状，便以为是老鼠体内含有治病的因子。

埃居，法国古货币的一种，法语盾徽的意思

于是老鼠成了船上的抢手货，每个老鼠以半个埃居的价格出售，折合成现在的购买力，相当于两百多欧元或者两千多人民币。

即便是吃老鼠这种疯狂的行为，也丝毫不能缓解病痛，反而增加了鼠疫的风险。

在航行结束时，全船 218 名水手仅 13人与4名土著存活。代船长艾尔卡诺由于偶然吃了几口黄梨膏因而幸免于难，但当他几年后再度驾船前往香料群岛时，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噩梦，死在了“瘟疫”的魔掌下。

1740年，当时称雄海上的大英帝国为了炫耀强大的国力，派出了由海军上将乔治·安森率领的由6艘战舰、2000多名船员组成的庞大舰队进行了一次环球航行。

1744年，当舰队归港时，人们拥挤到港口，纷纷想要一睹皇家海军的荣光。

然而，人们发现，原本应是6艘的舰队只回来了旗舰百夫卡号。船员也只剩下几百名，这些幸存者们也都是一副羸弱、疲惫的模样，他们脸上布满疤痕、脸色发青，甚至嘴角溃烂，神形可怖。

夺去一千多名水手性命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海上梦魇“坏血病”。

坏血病的历史悠久，关于其记录零星分散在古籍中。由于早期航海出行时间短，因此人们并未见识过它的威力，到了大航海时代它才成为恐怖的夺命瘟神。

达∙伽马于1497–1499年开辟了从葡萄牙到印度的航线，开启了葡萄牙对印度贸易的大门。但是这次远航的代价也十分惨重：160多人中仅55人生还。

大航海时代的艰苦是图画难以描绘的

从15世纪至19世纪，坏血病约夺去了百万余人的生命，它是数百年来，所有远洋航行水手们不可逃脱的噩梦。

为什么医学权威的经验没有用？

面对这个海上瘟疫，医生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用醋、用稀硫酸和烟酸、含水银的药膏、把病人埋在沙子里、甚至包括放血、用动物血液洗澡、喝糖蜜、强迫增加劳动量等。

比如哥伦布在航行的时候也碰到过坏血病，他认为这既然是血的问题，那就应该放血。当时确实有很多船员放掉些血，然后把动物的血灌到自己的身上。此外，曾经有去格陵兰探险的人被困在北极，他们喝鲸鱼和海豹的鲜血治愈了坏血病。1683年狄龙据此推荐用荷兰猪的血治疗坏血病。18世纪有人用苹果酒和鸡汤来治疗坏血病，还有人提出用海水疗法治疗。

在不知道坏血病的原理的情况下，人们纯属病急乱投医。虽然确实有些奇迹治愈的病例，但更多的却是病情更加严重，所以谁也不能确保哪种方法绝对有效。

历史上的医生们对这一怪病的病因有诸多猜测：医学权威布尔哈夫认为血液稀薄且呈酸性是致病原因；他的门徒把这种病归因于罪恶和魔鬼；更多的医生则认为这是一种“传染性毒素”导致的，这一观点直到19世纪仍为大部分人接受。

其实，治好坏血病的案例，早在哥伦布的船队上就出现过。

1492年，哥伦布探索新大陆的旅途上，一些水手患上了坏血病，人们害怕这种病有传染性，便将患病的水手放逐在一个无名岛上，待船队返航时再将他们的尸骨带回祖国。

然而，当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胜利返航之时，他们回到无人岛，却发现曾经奄奄一息的病人居然变得活蹦乱跳、生龙活虎。

原来，这些船员在岛上为了生存，不得已去吃岛上的野果，然后身体就神奇地变得健康了起来。

可惜当时的人没有领悟到疾病治愈的真谛，只以为是船舱里肮脏的空气、血污甚至是热锅里的油引起的坏血病，呼吸新鲜空气即可痊愈。

事实上，坏血病的治疗非常简单，只要适当补充维生素C，多吃蔬菜水果就能治愈。但由于蔬菜水果腐烂非常快，因此当时欧洲船队配载的食物主要是面包和腌肉。

而值得注意的是，法国航海家卡蒂尔(Jacques Cartier，1491–1557)于1534–1536年率海员远航大西洋，幸运从印地安人那学到了治疗方法——饮服新鲜松树针叶浸泡的水，从而痊愈。

英国航海家兰卡斯特船长记载了1600–1603年期间远航东印度群岛过程中让全体水手远离坏血病的秘诀是“每天早上3匙柠檬汁” ，1720年奥地利人Kramer写道“只要我们能供给新鲜的绿色蔬菜或桔子或柠檬，就可以不要其他帮助而把这种可怕的疾病治愈” ，1734年，奥地利医生J∙克拉默在服役时，水果与蔬菜能预防坏血病。

但当时的零散经验，并没有被重视、推广成为遏制坏血病的医疗手段。

插一句题外话，在中国，这种海上恶疾却没有成为水手们的噩梦，因为中国人每次出航前都要在船上搭载相当数量的绿茶当饮料，茶叶富含维生素C（而且比橘子、番茄、柠檬、菠萝的含量要高得多），中国人还擅长泡菜，掌握了蔬菜长期保存的技术，甚至还会用豆子在船上萌发豆芽食用。这些习惯都使得中国人巧妙地避免了坏血病的困扰，这是为什么郑和航海早于却没有遭遇坏血病的原因。

有观点认为，西方人由于傲慢和成见，只将美洲原产的土豆和玉米作为饲料和奴隶的食物，全然不知这些作物的巨大作用，因而走了很长的弯路。

认识疾病的法宝在哪里？

在整个16世纪，英国海军船员的阵亡率与坏血病病死率之比高达1 : 50。在17世纪，每年死于坏血病的患者高达5000人。18世纪，英国与荷兰、西班牙、法国等争夺海上霸权的战争愈演愈烈。由于坏血病引起的非战斗减员已经达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不得已，英国政府命令海军军医赶紧找到控制坏血病的方法。

詹姆斯·林德，英国卫生学创始人，图为印有他头像的邮票

答案似乎就隐藏在前人的智慧之中，人类就快要触摸到征服坏血病的关键了。这时，31岁的海军外科医生詹姆斯·林德站了出来。（划重点啦）

1747年，林德作为军医登上了索尔兹伯里号军舰，随着船只的远航，坏血病如约而至。

林德发现，得坏血病的主要是中下级水手，军官们很少因为坏血病倒下。在调查原因时，他注意到，军官们可以享用船上限量供应的蔬菜和水果，而普通水手则只能吃面包和腌鱼。

林德猜想，饮食上的问题或许就是坏血病的病因。

恰巧当时一艘荷兰商船路过，林德连忙从那买了大量的柠檬和柑橘，榨成汁喂给病患，病情果然缓解。

为了进一步验证，他还让病人两人一组做对照试验，林德医生在患病的水手中挑选出 12 人，分成 6 组，每组 2 人。这 12 位水手集中生活在同一房间，吃的食物都保证一样，再对他们施以不同的治疗方式：

第一组每天喝一杯苹果酒；第二组每次喝 25 滴稀硫酸，每天三次；第三组每次喝 2 勺醋，每天三次；第四组每天吃两个柠檬和一个柑橘；第五组每天喝一杯用肉豆蔻、蒜酱、山葵和大麦茶制成的药汤；第六组每天喝半杯海水。

这个实验只用了 14 天，因为柠檬和柑橘都用完了。但试验结果让林德吃惊又振奋：吃柠檬和柑橘的第 4 组病人完全康复了，喝苹果酒的第一组病情有所缓解，而其余 4 组病人还在坏血病的阴霾下痛苦地挣扎。

结果发现，柑橘柠檬是最有效果的，苹果酒有轻微疗效，其它的都会使病情加重。

在这场小样本的实验后，林德兴奋地写下《论坏血病》（A Treatise of the Scurvy)，并向海军部报告，要求在船上供应做了防腐处理的浓缩柠檬汁或者其它柑橘类食物，并作为水手的规定饮食。

但英国海军部拒绝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知导致多少船员丧生）。主要原因有以下两点：1)当时主流看法是坏血病是一种传染病。人们认为病是由于“身体多了点东西”，而“身体少了点东西”也能生病的想法在当时太过于新奇古怪。2)林德判断饮用柠檬汁可以治疗坏血病，他建议把柠檬汁煮开后装瓶以备长期食用。但是很可惜这个建议是错误的，因为维生素C怕热，被加热后大部分维生素C都被破坏了，所以这种柠檬汁无效。最终人们并不认可林德的发现。

英国海军面对坏血病仍然束手无策，从1756年到1763年，死于坏血病的英国海军士兵竟然超过了10万人。

1795年，林德去世了，他的实验也迅速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林德的实验在当时影响不大，但是现在来看却是人类科学史上一大进步，因为这个实验有随机对照临床试验的影子。这个有着科学含义的临床研究使人们在长久的黑暗中看到了战胜“海上凶神”的希望之光。

直到英国海军军官詹姆斯·库克南下寻找传说中的“南方大陆”，在长达数年的航行中，由于他采用了林德医生防治坏血病的措施，结果船上无一人因坏血病倒下。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

一位英国医生Gilbert Blane阅读了林德留下来的资料，他相信林德的实验结果，但是这还不能让人类完全战胜“海上凶神”。1795年Gilbert Blane被任命为英国海军医疗委员会委员后转机来了。他上任后力推柠檬汁疗法，于是英国海军部通令每个海军官兵每天必须饮用3/4盎斯柠檬汁。（最后还是靠的行政力量）

自海军出台规定后坏血病患病率大幅降低，据统计：1780年英国海军患坏血病死亡1457人，到了1806年，死亡人数骤减，到1808年，坏血病便在英国海军中绝迹了。自此以后，柠檬汁成为英国海军的必备品，英国海军也被称为“柠檬人”。

由于消灭了坏血病，英国海军实力大涨，在随后的数次战争中一直处于上风，英国也就一举成为了威震八方的“日不落帝国”（听起来对被殖民国家不算好事）。

但是商业部却没有出台类似规定，因而坏血病在商船上仍然流行。直到1865年，英国商业部才出台规定：商船海员每天必须服用柠檬汁。此后肆虐的“海上凶神”就消失无踪了。

果汁里到底有什么？

虽然人类知道了坏血病的治疗方法，但是并不知道柠檬治疗坏血病的原因。现代人都知道坏血病是因为缺乏维生素C，可是从人们知道柠檬可以防治坏血病到人类真正发现维生素C，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时一位重要人物出场了，他就是波兰裔美国科学家卡西米尔∙冯克。他率先提出了维生素理论，他认为食物中有四种物质可以分别防治夜盲症、脚气病、坏血病和佝偻病，他称这些物质为“维持生命的胺素”。这四种物质分别被称为维生素A，维生素B，维生素C和维生素D。后来又陆续有新的维生素被发现，就按英文字母顺序排列。

冯克提出维生素理论标志着人类对疾病的认识前进了一大步。在此之前，任何一种大规模疾病的流行，都被看成会传染的瘟疫，他使人类认识到原来还有一类疾病的产生是由于我们身体里缺少了某些有益成分。

自从冯克提出了维生素理论，科学家开始倾注巨大的努力来挖掘和发现尚未知晓的各种维生素。

1928 年，圣捷尔吉•阿尔伯特成功地从肾上腺组织及柑橘中发现并分离出“抗坏血酸”，也就是治疗坏血病的有效成分维生素 C。

因为对维生素C和人体内氧化反应的研究，圣捷尔吉获得了1937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这个长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

林德医生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临床试验，这为日后的随机对照实验提供了铺垫，同时也是对经验医学的一个挑战。

——年轻的医生开始也打破了希波克拉底所认为医学是艺术的箴言：“ars longa,vita brevis,occasio praeceps ,experimentum periculosum ,iudicium difficile” （中译：生命短暂，艺术长存，机会转瞬即逝，实验毫不可靠，判断何其困难）

抛开盖伦长达 1700 多年的古老理论，选择精量计算与统计学方法用于检验医学理论。

医学的艺术性被丢弃，我们通过解剖了解每一个细胞，通过显微镜找到的病原体，通过一步步实验找到最有效的药物与治疗方案。

医学如今被当作神圣崇高的学科，除了因为治病救人的高尚性，还有就是它充满着理性的力量。

人类和其近亲们过去是可以通过自身合成维生素 C 的，但在漫长的进化之旅中失去了这个能力。

我们因此脆弱：没办法合成如此重要的基础营养成分，没办法离开陆地上的新鲜水果，没办法像其他动物那样做到跨越大洋的迁徙。

我们因此强大：可以通过聪明的头脑发明各种代步工具，可以通过制作各种制品保留蔬果的营养，可以建立实验去探索去创造我们需要的物质。

现代医学的发展，使人类可以更加准确、快速的认识并遏制疾病，民众也不因无知而恐惧。

在这篇长文的最后向战斗在一线的白衣天使们致敬，向带给人类光明的科学与理性致敬。

来源：海洋档案整编自：搜狐网《令人闻风丧胆的「海上瘟疫」，被柠檬和柑橘打败》东方网《大航海时代的噩梦！夺走数百万生命的“坏血病”是怎样被战胜的？》，《大学化学》电子版.刘斌, 杨金月, 田笑丛, 马海凤, 高卫《维生素C的历史——从征服“海上凶神”到诺贝尔奖 》